“24年了,在上海打工做了什么事?说说看。”
“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,只有天知地知,没有其他人知道了?”
审讯室内灯明晃晃地亮着,这场突击审讯此刻仍在进行中。几名侦查员气定神闲地端坐着,言语间不慌不忙,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戴着手铐的嫌疑人。审讯椅上的人明显坐不住了,神色中的焦躁不安渐渐展露,双手不住摩挲,时不时地用力揉搓一把眼睛和面颊。面对接连审问,他从矢口否认变成低头不语。这场暗流涌动的心理较量已经进入到“白热化阶段”。
对于常年参与重特大刑事案件侦办工作的老刑警段永昕来说,嫌疑人的缄默是司空见惯的事,“我们办的都是这种重案要案,进来的人肯定会绞尽脑汁逃避罪责。你跟他拼的是心理战术,他是跟你拼命的”,但“对象越是沉默,真相可能离我们越近。熬住了,这个案子就办成了。”
终于,侦查员那边下出“最后通牒”: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希望你好好想一想。我们不可能无缘无故抓你,没有证据你不会坐在这里。”
再一次许久的沉默过后,男子缓缓开口:“同志,我求你们一件事行不行?请你们放我一马。”
“欠着的事终于还上了”
1997年5月,上海淀山湖附近一僻静的绿化带深处,一具女尸被人发现。60多公斤的巨型石块压放在死者的头部及胸部上。经初步勘查,死者衣着完整,但面部因遭受外力敲打,已难以辨别生前容貌。此外,案发现场还留有一只装着女性衣物的旅行包。受当时技术限制,死者身份无从判断,侦查员们通过走访排查得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。
这件无被害人身份、无嫌疑人身份的疑难案件并未被上海刑警淡忘。2020年11月,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刑技人员运用最新技术手段,在存放了近24年的衣物上成功提取到两名男性的生物物证。当年的卷宗复又摆上刑侦总队一支队侦查员们的案头。
“如果说声名远扬的‘刑警803’是上海公安最锋利的尖刀,那么一支队无疑就是这把尖刀上的刀尖。”这是一支习惯了与行凶、纵火、绑架等严重暴力犯罪交手的队伍,专门负责重特大刑事案件的侦办工作,被国务院授予过“特别能战斗刑侦队”的称号。但荣誉不过是过往“战绩”的总结,每一次“正面迎战”都是一次全新的征程,这一次就从两枚未知名的男性生物物证开始。
一支队副支队长段永昕是专案组成员之一,他的刑警生涯与这起案件的尘封时间一样长。二十余载身经百战,锤炼出一身打击重特大刑事犯罪的好本领,刚好用来接一份来自24年前的“战书”。但这绝不是一场好打的仗,摆在段永昕和同事们面前的线索太有限。其中一名男性的生物物证指向浙江某地的季氏家族,可仅凭这个线索想找出犯罪嫌疑人,还是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专案组重新翻阅卷宗,对犯罪嫌疑人做出了进一步的刻画。根据现场犯罪痕迹判断,嫌疑人应该只有一名,且能搬动重达60多公斤石块多次砸向死者面部,很有可能是体力劳动者。
“证据是等不来的”,带着旧的案件卷宗和新的物证线索,侦查员们出发了。在段永昕的回忆中,他和同事们在近四个月内出差十几次,最长一次半个多月,但更多时候是一大早开车去目的地,晚上赶回上海分析案情。
二十多年前的户籍资料堆在仓库里,全靠侦查员从斑驳的字里行间寻找线索。“从户籍登记查到家谱,再去查当地的县志,最后实在没办法,跑去看人家墓碑上刻着的家里人名字”,“都一路查到明朝去了”。经过一个多月的不懈努力,这个家族的繁衍生息在侦查员们的“拼图”中逐渐复现。“我们其实就是要找那一个有可能的人,其他信息没用,但是你没办法,必须全部查。”
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有一名可疑男性出现在侦查员的视野之中。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,季某二十多年前曾在上海一建筑工地打工,他的妻子原本在同工地帮厨,却在1997年失踪,还带走了家中1万5千元的积蓄。
这些线索让段永昕和同事们看到了希望。侦查员立即赶往季某家,对季某及家属进行生物物证采集,并与当年衣物上其中一枚生物物证比对成功。而被害女子正是季某的妻子彭某。
可正当大家认为案件已有重大突破时,新问题又出现了。经过侦查员的进一步调查,发现季某并不具备作案时间。
“这个方向不对,就要马上找到下一个”,段永昕立刻重新整理思路,围绕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再次摸排。在当年的工友处,侦查员们又获得了一条重要信息:“她每次打饭都给那个广某多放一块红烧肉,关系是蛮好的……”更重要的是,案发后不久广某就离开了工地。
与被害者关系密切、从事体力劳动、同时段先后消失……信息越补越全,侦查员的兴奋感也越发强烈。他们连夜驱车五小时赶往广某的老家,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协助下对其进行传唤。
然而结果却让人大失所望。
经过对广某的询问,彭某的死亡与他并无直接关系。同时,生物物证比对结果显示,彭某衣物上留下的另一枚男性生物痕迹也与广某不符。经综合研判,可以排除广某的作案嫌疑。
一切又回到原点。两度以为触碰到真相,却被拦在真相之外,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,但“做刑警的都是有韧劲的,有这个劲就能撑住。你可能走了一百步发现都走错了,但不对就是不对,换个方向继续走”。
侦查工作继续深入,在大范围摸排、高强度生物痕迹实验比对中,遗留在被害人衣物上的另一枚生物痕迹终于明确了归属,它属于与被害人同样往来密切的马某。
离真相一步之遥,临门一脚必须踢得漂亮。为给之后的审讯工作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性,段永昕决定先按兵不动,围绕丢失的1万5千元现金寻找突破口,“他花不掉可能就要存银行里”。
当年的银行存取款记录和户籍资料一样也存放在仓库里。十五个纸箱子的凭证靠侦查员一张张翻看,翻着看着就眼花了。揉了眼睛、耐着性子,在一沓沓单据里揪出最关键的一张。
“有了!”存款凭证显示,马某曾在案发的第二天存入账户五千元。这加大了马某的作案嫌疑,也坚定了侦查员们的信心。专案组指挥部立即下达指令,对马某实施抓捕。在审讯室一场较量过后,马某最终将犯罪事实和盘托出,悬而未决二十四年的命案终于尘埃落定。
“案子没破掉,就像欠着什么,还上了才算完”,这是段永昕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
年轻人喜欢办大案,总觉得惊心动魄间才有天地大展拳脚,而久经沙场的老将最怕命案,“每一起命案都会改变很多人的人生轨迹,背后是一个又一个家庭的破碎”。办案不顺利的时候,沉甸甸的“亏欠感”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,而这份“亏欠感”也支撑着他们,永不放弃对真相的追求。
“向前冲的人是不会逃跑的”
在803刑侦大楼的墙壁上,“勇者无敌,智者无畏”的字样格外醒目,这是803人代代相传的精神薪火,对一支队尤为重要。打击最恶劣暴力犯罪,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,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,对他们来说“有过一次,一辈子就忘不掉”。
提起本世纪之初的一次省外抓捕,段永昕至今还心有余悸。当时犯罪嫌疑人落脚在一家酒店的套房,身上极有可能携带危险武器。行动定在凌晨三点,这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刻,警惕性最弱。侦查员们拿到了房卡,准备冲进门后将其一举拿下。可当房卡刷开房门,大家却傻了眼,“他很警惕,把卧室门反锁掉了。”只能暂停行动,计划第二套方案。“等他醒来再行动危险性太高,公共场合抓捕,次生伤害比较大”,权衡之后他们决定踹门入内实施抓捕。而这项艰巨的任务落在了段永昕肩上。
在隔壁房间进行初步尝试后,大家再次打开嫌疑人的房门进入客厅,这时段永昕站在最前边。“紧张啊,汗都出来了,万一踢不开就是大事情”,“难就难在只有一次机会,必须成功”。
一脚下去,一击即中!段永昕率先冲了进去,眼看着被惊醒的嫌疑人伸手向枕头下摸索,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扑身上去,其他人随即一拥而上,成功将嫌疑人制服。
“扑上去不觉得害怕,只是担心有纰漏,回来想想是真的后怕,他枕头下边还放着东西。”退缩是多数人面对危险时的正常反应,但对于刑警来说“扑上去”可能是一种本能。“我们接受的训练就是哪里危险往哪里扑”,段永昕坦言,“有一次一个同事遇上持枪嫌疑人,他直接扑上去了,子弹从胳肢窝里飞出去,后来才知道是把霰弹枪”,“向前冲的人是不会逃跑的”。
“勇者无畏”是803人的基本素养,可只靠一腔孤勇还无法“所向披靡”。“办案子需要想很多,我们多数人都有点强迫症”,比如在制定方案时“逼自己一把”,提前多想一些。多想一些,成功的可能就更大一些,侦查到复盘、抓捕到审讯,803人在每个尽可能趋于“完美”的环节中诠释着“智者无敌”的含义。
2022年8月一天的凌晨四点,车辆从中山北一路803号依次驶出,经过几日的酝酿,一场抓捕行动在黎明前启动。带队的段永昕为此殚思竭虑准备了一个礼拜。清晨六点,城市伴随着天光渐渐醒来,收网时刻到了。“立即动手!”伴随着一声令下,几名侦查员破门而入,顺利将嫌疑人沈某抓获。
“我就跟你说一句:20年了,为什么找你,你知道的。是你一辈子不会做第二次的事!”开口的第一句较量,看似简单,段永昕却早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天。看着眼前这个强装镇定但难掩慌张的男子忍不住颤抖,段永昕知道“稳了!就是他!”
2002年8月,23万份悬赏协查通报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传阅,人人知道“发生了抢银行的大案子”。一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提着刀,走进了杨浦区殷行路上的一家邮政储蓄所,从“包裹收发”处一跃而进翻入柜台,逼退了工作人员,劫得10万元现金后仓皇逃走。由于现场遗留线索较少,且侦查技术有限,嫌疑人的身份始终无法确定,成为一起积案。
专案组的人20年来换了一批又一批,足迹遍布全国20个省市,案卷多达200余册,但大家从未放弃过对此案的侦查。念念不忘必有回响。2020年8月,在新的刑事科学技术的助力下,刑技专家终于比中了嫌疑人沈某的痕迹物证。这起轰动一时的抢劫案件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。
尘封二十载的案件有了突破口,谁都想一举拿下,但指挥员段永昕反倒“不慌不忙”:“仅靠一枚痕迹物证没办法定罪,要把案子做实。”
整整一周,专案组围绕沈某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调查,对其生活、从业经历,及案发前后的经济状况开展了全面排摸。种种证据指明沈某确实具有重大嫌疑。在对沈某的日常作息和行为轨迹进行研判分析后,段永昕带头制定了详尽的抓捕和审讯计划。
沈某到案后,在特警押解下,伴着一路强压走进了审讯室,他的身体仍然止不住颤抖,短短几分钟就喝了12次水,却始终不开口。对此,段永昕却有自己的锦囊妙计:“抓捕要勇,审讯却要细腻。”在20年前案发现场模糊的监控录像中,当工作人员惊慌失措向外逃跑时,持刀的沈某竟特意侧身为其让出了一条路。这一发现成为沈某最终愿意敞开心扉的“催化剂”。
“你是做错了事,肯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。但我们知道你其实没有打算伤害别人,你并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坏人。”沈某听完,再次低头喝了口水,放下杯子后抬头笑了。
最终沈某对抢劫储蓄所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,一起二十年的积案终于水落石出。
“共情很重要。我们不是站在对象的对立面,而是帮他及时止损,帮他正确地度过一段人生经历。”段永昕觉得,刑事侦查必须要做到理性与感性并存,“什么时候需要冲劲,什么时候应该细腻,这都是工作中慢慢积累出的经验。”
功成不必在我,功成必定有我
段永昕的刑警生涯已经进入第27个年头,受过累、吃过苦,在真枪实弹间直面惊心动魄,在审查侦讯中对战狡兔三窟,“选择做刑警就是决定把自己一辈子放上去了,现在已经放了大半辈子了……还是最喜欢搞案子,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人。”
在803,一支队总是忙碌着。所有队员必须24小时待命,手机铃声就是“集结号”,案发现场就是第二个“办公室”,永远随身携带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,出差都是说走就走。在一次命案嫌疑人排查工作中,居委会反映社区内有人嫌疑很大,“行踪不定,经常半夜三更回来,神神秘秘,肯定不是个好人……”可到最后却发现所谓的“神秘人士”是一支队的侦查员,竟然是场“乌龙”。
影视剧里三五分钟展现完的案件研讨会,现实世界中却是一坐一整夜。一次案情研讨会,会议室里左侧摆上一排矿泉水,右侧堆上一排泡面,十几个人围坐在会议桌前,最后面吃完了、水喝完了,案子还没破完,“哪像电视剧里那么简单”。
更多的时候,侦查工作面对的不仅是身体的疲累,还有工作环境的艰苦。抓捕时,要面对最穷凶极恶的罪犯,随时做好受伤甚至牺牲的准备;伏击时,可能遇上极端天气,即使是寒冬的凌晨可能也要在房顶上趴几个小时;搜寻时,案发现场难以预测,比如长时间待在垃圾堆和臭水沟里寻找尸块……当影视剧里的刑警“高光”归于现实生活,真正的“英雄本色”反而更为动人。
这些年来,段永昕最怕的事情是和人提前有约,“你跟人家说好的,案子一来人跑了”,“所以人家都说做刑警的没朋友,我们都是队里人凑在一起,一边吃饭一边聊案子”。在队里,身为指挥员的段永昕熟悉每一位侦查员的性格特质,有人胆大、有人心细、有人敢拼敢闯、有人稳扎稳打……而“热爱”是所有人的共同特质。和志同道合之人并肩战斗,“把背面留给自己的战友”是侦查员们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在刑侦总队一支队的会议室里,荣誉奖牌早已挂满了整整一面白墙,其中“特别能战斗刑侦队”尤为显眼。“无论是个人奖还是团队奖,我们都会把它当作是整个团队的荣誉,一个案子的成功侦破绝对不会只靠一个人的努力”,段永昕说:“对我们来说,最重要的还是把案子破了。”
功成不必在我,功成必定有我。自2020年公安部部署开展命案积案行动以来,上海侦破的命案积案共120余起,其中20年以上的命案积案70余起,案发时间最早的距今已有34年。每一起积案成功破获,他们都要打电话给当年的侦办人员,详细告知案件的结果和侦办过程。“这是一个交代。每个人都很开心,觉得一直欠着的事终于还上了”,段永昕说:“这就是我们刑侦人的一种传承。”